要去金門旅行的一個禮拜前,媽媽就已經開始興奮起來了,她每天都很注意看氣象報告,想知道金門最近的天氣是冷還是熱?然後就打開衣櫃一直在考慮著要帶哪些衣服去?是長袖還是短袖?要帶毛衣外套嗎?褲子要穿厚的還是薄的?只見她每天都要把衣櫃裡的衣服摸一摸,始終拿不定主意究竟要帶哪些衣服去旅遊。
之前早就跟旅行社敲定好時間,團費也繳了,我跟媽媽每天的話題都圍繞著金門在打轉,母女兩人在算計著要買哪些特產,貢糖是少不了的,我到處放話要去金門旅遊,親戚和朋友都等著我帶貢糖去請他們吃呢。媽媽則盤算著這會兒可真的要去一條根的原產地金門,去購買貨真價實,專治筋骨痠痛的一條根了,難怪老媽對這次的旅遊這麼期待,原來她的目標是一條根。老媽多年來受風濕痠痛所苦,中醫西醫針灸推拿都看過了,也沒多大的起色,三不五時就看她肩膀背上和腰部大腿等多處貼滿了薩隆巴斯,我不知道金門的一條根對她的幫助有多大?但是只要老媽高興就好了。
可是萬萬沒想到,就在出發的前一天,日本卻發生了有史以來最大的地震與海嘯,電視新聞整天都在播報災情,災難瞬間就奪去了成千上萬條的生命,人世間最大的悲痛莫過於生離死別,我邊看新聞邊哭,本來準備好第二天要去旅行的愉快心情難免受到了影響。
當天一直下雨,到了半夜還在大雨不停,聽著窗外雨聲滴滴答答,一夜煩惱到天明,既替日本受難的民眾憂心不忍,也擔心著地震會不會傳到台灣來?大雨還要下多久?想東想西的,不覺天已經亮了。我與母親打起精神拿起行李準備前往松山機場集合,既定好的行程總是要出發,所幸此時雨勢已停,天空陰暗濕冷,受到前一天新聞的影響,情緒有一點失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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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飛機繫好安全帶,開始朝金門的方向前進,我向空中小姐要了報紙想看一下日本的災情報導,越看越傷心,獨自唏噓嘆息不已。
經過一小時的飛行,飛機開始下降,往機窗外望去,已經可以看到金門的土地了,我一掃心中一夜的陰霾,開始跟著大家興奮了起來。飛機在尚義機場停妥之後,魚貫走出機門,一道陽光照過來很刺眼,到了金門竟然是艷陽高照的好天氣,料羅灣的海是如此的藍,金門一片祥和的氣氛,知道地震海嘯不會來到台灣,對老天爺充滿了感恩與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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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馬山觀測所,第一眼看到「還我河山」四個白色大字漆在紅色襯底的牆壁上,一時內心翻騰不已,好熟悉又好陌生的遙遠記憶啊!從小在台灣就到處可見的精神標語,例如「反攻復國」「建設中華」「還我河山」「檢舉匪諜」等等的標語,總是出現在大街小巷的牆壁上,那時全國人民反共的情緒高昂,小學生寫作文,無論是什麼題目,千篇一律在結尾一定要牽扯一段反攻復國解救苦難的大陸同胞之類的話語,否則文章不通過準被老師退回重寫,那是個沒有個人思想,寫文章也不能自由發揮,人人自危草木皆兵,一切都要受到限制的時代。
曾幾何時,經濟繁榮了,兩岸也開放了,老牆壁被拆除蓋起了新大樓,曾經存在過的反共標語通通被消除的一乾二淨,誰再講反攻復國這種笑話就會被眾人取笑一番,那時空的記憶漸漸變模糊與淡忘,難怪年輕的一輩已經不知道這些歷史的背景與滄桑。導遊小李說,上次帶一個大陸團,一名團員還開玩笑地問他,「還我河山」還的是誰的河山呀?
聽起來有一點刺耳,覺得很諷刺,這種無解的問題,誰敢回答啊!「還我河山」這四個字如今已不具有任何的政治口號和意義,唯一的功能就是這一面紅牆是一處景點,留給觀光客拍照留念之用。
進入坑道走到盡頭,石壁上掛著多禎歷史老照片,還架設有幾座望遠鏡可眺望角嶼和大小嶝島,雖然從前聽很多人說過,在金門用望遠鏡就可看到大陸,但是真的用望遠鏡看到對岸的那一刻,心情還是很激動。想起余光中那一首最膾炙人口的新詩《鄉愁》:
「小時候,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
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
長大後,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
我在這頭,新娘在那頭。
後來啊,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
我在外頭,母親在裏頭。
而現在,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
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
如今別說是兩岸之間的郵票船票早就解禁互通往來,連對岸的鈔票在這裡都是滿天飛,那一灣淺淺的海峽所載乘的不是異鄉遊子不能歸去的鄉愁,而是一船又一船的觀光客,兩岸之間再也沒有所謂的鄉愁,鄉愁已不是像金門高粱酒般濃烈的滋味,而是平淡到用一張機票就可以解決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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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八二三戰史館內,牆上掛著一幅巨照,見證了當年金門民房被共軍轟炸成滿目瘡痍的悲慘景象,八二三砲戰打了二十年,死傷了無數的士兵和百姓,只因國共間的政治敵對與野心,無端把原本只想過平靜日子的無辜老百姓給一起捲入了戰場,變成了命運的共同體,金門人沒有權力可以抗議,只能默默承受著戰爭所帶來的打擊。
導遊小李說,他從小就懂得躲防空洞躲砲彈,在單打雙不打的那二十年,老百姓黃昏時早早就吃飽晚飯,然後全家抱著棉被和所有家當就躲進防空洞或地下坑道裡避難,那時每戶住家的附近都有防空洞,一聽到砲彈飛過來的聲音就立刻往防空洞裡鑽就對了,運氣不好的當場被砲彈打死了就算了,運氣好的,等第二天就到處可以看到裡頭裝了文宣的砲彈,老百姓全民運動,靠著撿砲彈殼賣給菜刀工廠而發了一筆小財,金門人對砲彈是又愛又恨。小李說的一派輕鬆,我聽了卻感到一陣酸楚。
那個年代的國小課本,寫的是受苦受難的大陸人民,我們要立志打倒暴政解救同胞;而歌頌的是前線英勇的國軍官兵拋頭顱灑熱血,用生命保衛了中華民國。然而,課本裡沒有提到的卻是金門的老百姓,歷史忘記了這批真正在戰火前線受到戰爭波汲的民眾。
我與小李的年紀相同,我回想我小的時候,放學回家有點心吃,有電視可看,雖然課本裡有寫戰爭的事,但我的腦海裡並沒有戰爭的概念,從沒體會過槍林彈雨的滋味,不知道子彈從頭上飛過去是怎樣與死神擦身而過的恐怖,戰爭對我而言只是課本上的知識,並不是真實的生活經驗。但是小李卻跟我不同,他一出生就要躲砲彈,當我在家看卡通影片的時候,他卻是在防空洞裡算計著外面砲彈的聲音什麼時候才會停止,躲防空洞唯一的樂趣就是點著蠟燭跟其他小朋友比賽講鬼故事。只因為出生的地點和環境的不同,我和相同年紀的小李竟有了不一樣的童年記憶。
請原諒我當時的年幼無知,我真的不知道也不曾想過,當年金門老百姓過的是這樣的生活,一直到半世紀過後我來到金門觀光,才了解到事情的真相,頓時我心中浮上了一層罪惡感與對小李的愧疚感,我想歷史真的虧欠了金門人,連大陸吃不飽穿不暖受苦受難的老百姓,都可以在書中洋洋灑灑寫上一大篇,卻獨漏金門百姓在第一線受到戰爭恐懼與死亡威脅的感受,金門百姓何辜要受此牽連!牆上那幅巨型歷史老照片,正述說著一段金門百姓不堪回首的悲苦歲月。
然而,也是在此刻,當戰爭結束了幾十年後,我親身來到了八二三戰史館,這才真正的、真正的對曾經參與過八二三砲戰的軍官將士們心存感激,不是課本教我們的知識,而是由內心自動引發出來的尊敬。古寧頭大戰的勝利,逼退了共軍保住了台澎金馬,而八二三砲戰的奮勇精神,阻止了共軍侵台的野心,雖然金門有著高密度的砲彈落在這一片紅土地上,金門人承受了砲彈的襲擊,但是金門卻沒讓任何一顆中共的砲彈打到台灣,讓後方的台灣得到了喘息的機會,人民能安心讀書就業,繼而帶動了經濟的繁榮與政治的穩定。前線金門的軍人和老百姓,替我們台灣的老百姓擋下了砲彈,保護了台灣人民生命財產的安全,沒到過金門,是無法體會那種實景被砲彈轟擊的震撼!我又加深了一層對小李的愧疚感,為的是我有一個無憂無慮衣食無缺快樂的童年,而小李的童年卻是經常在躲砲彈,雖然那時代的悲劇不是我所造成的。
走出八二三戰史館,戶外展示著已過時的飛機與已經熄了火的戰車,那武器看起來一點也沒有肅殺的威嚴,反倒像是空間裝置藝術中的藝術品,原來武器也可以藝術化。
黃昏的微風徐徐吹來,空氣中聞到一股草香的味道,歸巢的鳥兒們在樹上吱吱喳喳叫個不停,大地是如此寧靜,我腦中又開始想到日本的大災難,不知道災情是不是更嚴重,人民是否能撐下去?很奇怪,周圍越寧靜,我腦中就越想著戰爭、天災、人禍等等的畫面,當日本餘震不斷人民正在恐慌的時候,我卻在金門旅遊,享受著如此美好的黃昏,心中又有一點對日本民眾的不忍與愧疚感,這世界有人正在被戰爭和天災人禍凌虐而飽受驚嚇之際,卻也有另一批人在過著太平的日子,一如當年的金門和台灣,受難者情何以堪!我想回到台灣之後,也許會捐助一些善款幫助日本重建吧,我對受難者能做的事情實在不多,金錢或許也是一種補償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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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的環境非常特殊,令人難以忘懷,這裡有戰爭的遺跡,有保存良好的閩氏建築文化,還有去南洋經商有成的富商回故鄉之後所蓋起的洋樓,有獨一無二風獅爺的故鄉,還有雙鯉溼地生態保護區,昔日的古寧頭殺戮戰場,如今變成兩條鯉魚守護著各類動物不受人類的侵犯與補殺,可以安心在此定居繁衍後代,這種感覺多好,多令人感動啊!
所有在古寧頭陣亡的靈魂,無論是同志或敵人,都請在此安息吧!戰爭已經結束了,不會再有血染大地的悲劇發生,不僅人們可以在此安居樂業,連動物鳥獸們的生命在這裡也受到了尊重與保護,這裡就是天堂!悲傷的歷史就讓它過去吧,生命會生生不息一直繁衍傳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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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程的第二天,吃過早飯後,導遊領著我們去爬太武山,來到金門最興奮的就是看到了從小就只能在郵票上看到的莒光樓,和太武山上寫著「勿忘在莒」的那塊大勒石,那是精神標竿,也是一種信仰,無論如何總算是讓我見到了實景,心裡覺得很充實很滿足的感覺。
太武山雖不高,但對平常缺乏運動的我來說,走上坡路還是感到有些吃力,走到海印寺休息了一會兒,導遊又匆匆忙忙趕大家下山了,當天安排了許多跟走路有關的行程,時間都要控制好才行。
爬完了太武山,接下來還要挑戰金城民防坑道和翟山坑道,坑道文化是金門才有的特色,也是戰區必備的地理環境,對觀光客來說,每個坑道都充滿了神秘的色彩,有著無限的遐想與吸引力,尤其是翟山坑道,其鬼斧神工所鑿出來的岩壁,更是美得讓人流連忘返,讚嘆不已!
晚上回到旅館,兩條腿痠痛不已,畢竟今天走了不少路,已經超過了體力的負荷,洗完澡立刻就上床睡覺了。本來想看個電視關心一下日本災情的最新狀況,但是真的沒體力了。
一夜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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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起床,兩條腿依然痠痛不已,但心中可真踏實愉快,來到金門收穫很多,我和媽媽兩人加起來的戰利品也不少,正煩惱要如何把這些戰利品帶回家,我看到達台灣之後大包小包的大概也無法去搭捷運了,還是花幾百元去坐計程車吧。
到餐廳去吃自助式的早餐,與大陸遊客坐同桌。大陸團的實力真是不可小覷,走到哪裡遇到的都是大陸團的旅客,台灣團反而很少,感覺好像是被大陸人大軍壓境團團圍住的感覺。只不過現在大陸人有錢了,以前是送砲彈過來,現在則是改為銀彈。
同桌吃飯的有一位老人家和另外兩位中年人在互相交談著,我聽得出來那是我父親的家鄉話,跟父親有著同樣的鄉音。我朝他們笑一笑,問他們:「你們從哪裡來呀?」那老人家說:「杭州。那你是從哪兒來的?」我說:「我是從台灣來的,沒來過金門,過來看一看,想了解一下歷史。」老人家接著我的話說:「是呀,我也是想來這裡看一看,想知道當初這個小地方,為什麼沒有被打下來?」
老人家的語氣好小聲好平靜,沒有任何複雜的情緒,但我的思緒一時間卻千迴百轉,不知道該站在哪一方?
我笑著對老人家說:「如果當年金門被中共打下來了,那恐怕就沒有今天的我了。」我們雙方都會心的一笑,這個話題沒有再多談下去。
其實我很好奇,也有個疑問,我實在很想問那老先生,他有沒有參加過當年的那一場戰役?有沒有向金門投過砲彈攻打過金門人?可是我沒有問也不敢問,更不想知道答案,歷史的傷口不需要再被揭起瘡疤,大家在此萍水相逢,同樣都是觀光客,彼此客氣一番就行了。
不知怎麼的,我突然想起了父親,父親當年響應十萬青年十萬軍的號召,十八歲跟著軍隊來到了台灣,當了幾年的兵,聽說退伍時只領到了一條棉被。後來到民間單位去服務,娶了台灣姑娘,也生了小孩,努力存了一點錢買下一棟小公寓,一家人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父親一生的心願就是希望國軍能反攻大陸,不是那麼偉大要解救苦難的同胞,而是要回家鄉去探望老母親,當年匆匆離別,拋下故鄉的老母,本以為很快就可回來團聚,不想一別就是數十載,家鄉音訊全無,老母生死未明,父親一直想再回去見老母親一面。
可惜事與願違,父親沒有等到解嚴開放探親,正值壯年,卻因生了一場重病而離開人世,至死都沒有再見過他的老母親。
我又想起了戰爭,在金門特別容易跟戰爭聯想在一起,那些在古寧頭大戰、八二三砲戰等大小戰役中所陣亡的人們,誰無父母?誰無妻兒子女?戰爭真的太可怕了,我期盼世界能和平,不要再有戰爭的事情發生。
我在想,父親如果還在的話,年紀跟這位同桌吃飯的老先生應該差不多,尤其又是同鄉,在此相見一定很高興,可以聊一聊故鄉事。可是,或許也會很感傷,只因各自選邊站,各為其主效忠,即使是同鄉也要砲口相向視為仇人,老年相見時又是怎樣的無奈呢?
同桌吃飯的另一位中年人開口問我:「你們來玩幾天?」我說:「三天,今天就要回台灣了。」對方說:「我們也是今天要回去了。」
我知道,他們要回去的地方跟我要回去的地方不一樣,他們可以回去的地方,是我父親天天思念,至死都回不去的故鄉。
我終於明白,父親的鄉愁不是我的鄉愁,父親的故鄉不是我的故鄉,我的故鄉在台灣,那隔著一灣淺淺的海峽,與大陸遙遙相望的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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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起飛了,往台灣的方向前進,感謝老天給了我們三天艷陽高照的好天氣,感謝旅行社所安排的行程,讓我能暢遊金門,在人生中留下了一個美好的回憶!
從機窗往外看去,金門沒有高樓大廈,沒有工業污染,房屋道路井然有序,一片綠油油的大地,金門真是個美麗的世外桃源啊!再看一眼太武山,飛機的高度還是看得到廣播塔和海印寺。
戰爭真的結束了,上一代的悲劇,不要再發生在下一代的身上,埋骨在太武山下忠烈祠內的戰士們,請就地安息吧。父親,請您的魂魄跟我回台灣吧,鄉愁已經是很遙遠很遙遠,您上一輩子以前的記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