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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 化妝與卸妝

       我對後台總是有著一種特殊的情感,喜歡看表演者在後台化妝並且穿上戲服,因為從那一刻開始,演員會從原先樸素的模樣,而變成了華麗與莊嚴,那張熟悉的臉,經過濃妝豔抹之後,變成了另外一張我不熟悉的臉,從熟悉到陌生,然後慢慢開始產生了一種有距離的美感,這中間的變化是非常有趣的一件事情。

  那一筆一筆將各種色彩塗抹到臉上,彷彿就像是拿起畫筆在純白的紙上繪畫一般,畫中有山河大地、有日月星辰、有滾滾浪濤、更有那涓涓細流…….這一切猶如神奇魔術般,彩筆揮灑過的臉龐,竟成了一幅一幅不同的風景面貌。

  人很奇怪,只要經過服飾的包裝,就會開始展現出個人的特質魅力與迷人的風采,我喜歡觀看這樣從無到有的整個過程。

  然而其實,我更喜歡的是看演員卸妝。

  演員在台上是英雄、是美人、是各種我們一輩子也無法經歷與想像的傳奇人物。生、旦、淨、丒,輪流上台演著不同的人生劇碼,我們跟著劇情的悲歡離合而隨之起舞,或哭或笑,情緒完全被演員操控而不能自己。

  我總是有一種近乎神經質莫名的恐懼,我很害怕,很害怕那種看戲時情緒會完全投入到幾乎崩潰的情境,這樣的形容詞旁人或許會覺得很誇張很難理解?總之我非常害怕自己身陷劇情而無法抽離,我害怕自己會受到台上演員的催眠暗示,然後相信那一切都是真的,相信劇情是真的,相信演員是真的,身體內的理性與感性開始在拔河,理性說舞台上的一切都是假,而感性卻說那一切都是真,就像是掉進泥沼中打滾一樣無法自拔,越掙扎就越痛苦不堪。

  那也算是屬於一種強迫症的自虐吧,我想?我太容易常常輕而易舉的就陷入到這種自虐的情境之中,有時看一齣戲,別人都笑翻天了,只有我一個人在哭翻天,就因為敏感神經與常人不同,而經常被別人當瘋子看待,其實我也不想要這樣的,我也很討厭自己這種習慣性的自虐方式。

  不看戲就不會有這種痛苦與麻煩了,不是嗎?

  不行!我就是愛看戲,不能戒掉這個戲癮,即使再痛苦,情緒再崩潰,我都要去看戲,然後一次一次一再惡性循環,永無止盡。

  唯一能夠解救自己脫離出戲劇情境的方法,就是到後台去看演員卸妝。

  我喜歡看那霸王一層一層拭去臉上的粉彩,終於恢復原來的面貌,這才看到他臉頰上還有個可愛的小酒窩,原來霸王不是老生,而是個年輕的小夥子,親切和藹的笑容,就跟鄰家男孩一樣。

  我也喜歡看那妖姬,謝幕後回到後台,拔除珠花卸下假髮,擦去臉上的厚粉,竟發現原來是位小眼睛塌鼻子長相普通的大嬸。

  那霸氣不可一世的英雄到哪裡去了?那走路搖曳阿娜多姿的女娉婷為何找不到了呢?心都要碎了嗎?偶像都憑空消失了嗎?

  其實我很喜歡這個強烈的對比與反差,唯有當偶像破滅,知道演員也跟你我一樣是平凡人的時候,才不會繼續迷戀劇中人物,不會為劇情而神思不寧,才能讓自己從耽溺的戲劇情境之中走出來而回歸正常,那對我來講是另一個平衡的力量。

  舞台上所有貧賤富貴、所有的喜怒哀樂都是過往雲煙,唯有卸妝後的素顏,那才是現實生活中的真實面貌。

        

                                           之二 水衣

      水衣是傳統戲曲演員穿在裡層的白衣白褲,通常都以麻紗類較輕的布料為主,主要功能是為了避免汗水直接溼透了戲服,造成了戲服的損傷與破壞。另外,在脖子上也要綁一條護領,一方面護領可以增加服飾外觀上的美觀,二方面護領跟水衣的功能一樣,避免汗水跟化妝品直接接觸到領口的地方,這樣才能讓戲服的領口保持乾淨與清爽。

      每次在後台看見演員換上水衣水褲,全身一片白,胸前背後又被護領的繩帶綁得緊緊的那個樣子,我就會到一旁偷笑,那模樣簡直就像是一具木乃伊,木乃伊也是全身裹著白布,被繩子緊緊綁住。

   剛才說穿上水衣的演員像木乃伊,這是開玩笑的話啦,其實我心中真正的感受,是我覺得那像是一個白色的蛹,真的,是一個白色的蛹!蛹裡面有一條新的生命隨時準備破蛹而出。

  在未穿上正式的戲服之前,穿著水衣在等待的那一段時間,可以讓心情安靜下來,慢慢地沉澱與醞釀,蛹也需要時間來孵化成熟。

  當梳妝完畢,穿上戲服的那一刻,也正是蝴蝶破蛹而出的時刻,你不能再是原來的自己,此刻的你是個演員,必須是劇中人的角色,你不能有自己的個性跟脾氣,不能有自己情緒上的喜怒哀樂,所有的情緒都必須配合劇中人喜怒哀樂的節奏而進行,你必須進行一次的蛻變,穿著華麗的戲服盡情在舞台上揮灑著生命,如同蝴蝶披著彩衣在森林中飛舞一般!

  水衣,是在真我與假我之間的一個分界點,我是用這樣的態度來解釋它的,用純白裹住身體靜靜等待蛻變的當下,正一點一點慢慢褪去原先的自我,然後再準備進入一個虛擬幻象,一個非真我的戲劇世界,然而那世界是多麼的華麗與耀眼啊!假我的世界也有著令人嚮往的繽紛色彩,打破時空的限制,在古今之中穿梭,一次對生命很奇妙的旅程與經驗。

                 

                                   之三 水袖

      明明是長長的袖子,為何不說是長袖,而要說是水袖呢?怎麼會用到「水」這個字呢?我思索了很久,才體悟到一個道理,啊!原來這長長的袖子,當它舞動起來的時候,竟有如行雲流水般的美態,又有柔情似水之意象。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水平靜時,湖光山色、藍天白雲,倒映水中一派悠閒;水氾濫時,則天地無情,風雲變色,塗炭生靈一片哀嚎。所以,用水去形容袖,其中的玄機奧妙真是不可言語!

  袖是手的延伸,也是情感的延伸,甩袖的速度、力度與弧度,均可表現出一個演員內心中喜怒哀樂的情緒。

  大家都知道,眼神可以傳情,所以在傳統戲曲中,一定都要把眼睛的輪廓畫大,以增加眼神的力量。但是卻很少有人去注意到,手也會傳達非常豐富的情感,把袖子延長,可以醞釀和增加手部情感的運用。悲傷時用袖去輕輕拭淚,憤怒時用力一甩袖,君王一聲令下亦可置人於死地,那情緒的延伸是非常典雅而動人的。

  在古典戲曲中,有很多是描述情竇初開男女一見鍾情的故事情節,君不見,嬌羞女子初見俊俏小生,彼此愛慕對方卻又不敢表明心意,欲語還休的樣子,只好用水袖半遮面偷窺對方,妙就妙在這半遮面,如果沒有水袖的幫忙,光用一隻手又如何能做到半遮面的效果呢?沒有了水袖,就會大大降低了傳統戲劇中那份屬於古典美的表現。

  又水袖在舞蹈動作上,可以發揮非常好的舞台效果,無論是上袖、下袖、翻袖、轉袖、出水、入水,袖在手間舞動,如蝶之飛舞般輕盈。

  對我來說,那水袖在演員的手中,無論是甩袖或收袖的動作,我都覺得很好看而為之著迷,當那長袖向你輕舞過來的時候,會覺得那其中有一種勾引的魅力,會把你的魂都給勾了過去的感覺。

 

之四 後台人生

      那畫面我印象非常深刻,永遠都記在腦海裡。

 很久以前,不記得那時候的自己有多年輕?有一天路過一條馬路,路邊有一齣下午場的野台戲快演完了,我隨意駐足觀賞了幾分鐘,反正也不知道內容在演什麼?只知道幾分鐘後演員就謝幕了。戲唱完後,演員回到後台休息和吃晚飯,準備晚上還有一場的演出。

  基於好奇心,我特別繞到後台去看看,那時演員們回到後台之後,紛紛把外面的戲服脫下,身上僅剩下穿在裡層的白衣和白褲。夏日的黃昏,天氣非常炎熱,後台的布簾拉了起來以便通風,所以後台的狀況都被大家看得清清楚楚的。後台很小,卻擠了七、八個人,到處堆滿了衣箱道具,只有一個「亂」字可以形容。

   有幾個演員在後台口中叼著菸,拿個碗公就玩起了骰子在賭博。

   那女人解開了白色上衣,手中抱著一個嬰兒,當眾就餵起奶來,我覺得那畫面好美,餵母奶的母親最美麗,儘管她臉上還化著大濃妝,頭上還戴著假髮,無論她在台上飾演的是千金小姐或是妓女,甚或是台下戲子的身份,那嬰兒都不在乎,雙手握拳用盡力氣吸吮著母親飽滿的奶水,母親的奶養活了手中的孩子,那是一種動人的母愛。在幾十年前,在外面當眾解衣餵嬰兒母奶,是做母親們的共同記憶。

   而那個男人,整個臉塗的黑黑的,額頭上畫個月亮,一看就知道是飾演包公這個角色,他把上衣全脫了,赤裸著上身,蹲在後台吃著便當,天氣再熱,飯還是要吃。我看到這一幕,不自覺笑了起來,真的,那場景感覺好荒謬,我們以為舞台上的英雄豪傑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可是沒想到下了戲之後的包公,其實也跟勞工差不多,尤其是那蹲著吃飯的姿勢,更是一種真實的人性。

         那一個黃昏,我站在野台戲後台的外面馬路上看了很久,看那女人把奶餵完,看那個「假包公」蹲著把便當吃完。你問我女人餵奶有什麼好看的?男人吃飯有什麼好看的?

  噢,他們跟別人的差別在於臉上化著歌仔戲的大濃妝!

  你會不會覺得我的回答很奇怪?

  其實我想說的是,舞台是一個很奇妙的地方,僅一幕之隔,就區分了台前與台後不同的人生面貌。前台的演出是一種風采,即便是一個眼神一個微笑,都足夠令眾生迷倒,然而那哭笑竟都是假,觀眾卻以為真,假戲而真做,眾生卻不自知。而下了戲回到了後台,上演的是人性中最真實的本性,既然餵奶吃飯是本性,卻為何又要化個又紅又黑的大濃妝,遮掩起真面目而不讓世人看清楚呢?

          我在想,人生又何嘗不是這樣?許多舞台和場景都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台上濃妝的那個我,是真還是假?台下素顏的那個我是假還是真,到底那個才是真我?那個才是假我?很多時候也不是自己可以分別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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