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悅爾

    六十多年前，台灣社會普遍存在著養女制度，貧窮人家養不起小孩，紛紛把女兒送給別人當養女或是童養媳，為的是讓女兒能有一個生存下去的機會，否則女孩留在窮苦的家庭，怕也是會活活餓死。

    她的身份是養女，但她是一個很特殊的例外。

 她與其他養女不一樣的地方是，其實她是出生在一個富貴的人家，父親是米商，做著糧食買賣的生意，在那個年代，能夠從事米糧買賣的人，在當地來講，可以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富豪之家。

    家中添了個千金，本來是喜事一樁，有錢人家不怕養不起小孩，生的越多越好。只是她的父母並沒有用很高興的心情來迎接這個小生命，反而整日唉聲歎氣愁眉不展，明顯不喜歡這個小孩，理由竟然很荒謬，台語有一句諺語叫做「飼老鼠咬布袋」，家中開的是米店，可是這個小女孩的生肖偏偏就是屬老鼠的，父母怕家中的財產將來會被這個小孩給敗光，難怪一出生就不討父母的喜歡。

    她的父親跟一位好朋友商量，想將還在襁褓中的女孩送給他領養，朋友來看這女孩，覺得很可愛很投緣，也就答應了收養，就是這樣的一個約定，改變了這個小女孩一生的命運，從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千金小姐，一下子就變成了苦命的養女，老天爺開的這個玩笑，真的是匪夷所思令人扼腕！

    跟著養父母離開了出生地，小女孩也漸漸長大了，雖然養父母不是有錢人，日子過的比較清苦一些，但總算也是疼愛著這個女孩，並沒有典型舊社會中虐待養女的事情發生。養父母每天要挑水種菜、養雞養豬、劈柴升火，小女孩很乖巧，從小就懂得跟在旁邊幫忙分擔家事。養父母從沒有對她隱瞞過身世，她也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偶爾她的親生母親也會過來看一看她，總是母女連心，家裡其他兄弟姊妹都過著好命的日子，只有這塊骨肉，為著一個不可破解的迷信，而送出去給別人當養女，親生母親的心中總有一些的不捨與愧疚。她心裡對原生家庭沒有任何一句怨言，只是認命的默默跟著養父母過著簡單清貧的日子而已。

    五歲時，養母生下了弟弟，產後身體虛弱，終年躺在床上，她分擔的家事更多了。八歲時養母又勉強生下了妹妹，身體更加虛弱，產後一個月養母竟病逝了。從此她長姊如母，毅然扛下了照顧弟妹的責任，而她自己也不過是一個八歲的小女孩而已。時常她要哄著弟弟、揹著妹妹，還要邊洗衣燒飯，儼然就是台灣版的阿信。她說，弟弟妹妹都是她一手帶大的。  

          她一直工作養家到快三十歲才結婚，她的婆家在基隆，婚後她跟著丈夫到基隆定居。丈夫的薪水不高，三個孩子又相繼出生，一家的開銷龐大，她跟著婆婆一起做家庭手工來貼補家用，日子簡單，卻很幸福。

    後來她丈夫說想要自己開工廠做生意，於是跟親友調了一些資金，就開起了一家小型的加工廠，幫上游廠商做零件的代工和組裝。那幾年夫妻倆胼手胝足，不眠不休日夜工作，生意越做越大，也越來越賺錢，他們以為從此以後要過好日子了，於是陸陸續續連買了三棟房子，想等三個孩子成年之後一人過戶一棟房子給他們成家立業。

          隨著大陸政策的開放，台灣的中小型企業直接受到衝擊，有能力的企業家帶著大把的鈔票去大陸投資，資金不夠多的中下游廠商，不是倒閉關門大吉，就是轉業另謀生路。她與丈夫辛苦經營的加工廠，終究還是逃不過整個大環境的厄運使然，幾個合作的上游廠商紛紛倒閉，剛向銀行貸款購買的新機器閒置在廠房無工作可做，還有三棟房子的貸款，更有許多應收的帳款被倒債，養父的過逝，婆婆的過逝，三個小孩分別在讀高中和大學，學費怎麼辦？所有困難都接踵而至，遭此多重打擊，心力早已憔悴。三棟房子因遲交貸款，銀行二話不說快速就查封，從有房子變成沒房子，一家人被銀行趕出來租了一間小公寓居住，人生至此情何以堪！

         丈夫心情不好，常被朋友邀出去喝酒解悶，一日喝酒回來，忽然倒地不起，救護車送到醫院，醫生檢查說是腦部受到病毒感染，在醫院治療了一個月才出院。這段時間她曾放下自尊心回到親生母親的家中請求母親的支援，但是要怎麼說呢？從小就送出去的女兒，親生父親早年過逝時，家產分配中並沒有她的一份，親兄弟姊妹們雖都有事業有財產，但各自都有自己的家庭要照顧，很難開口去借錢。親生母親畢竟不忍心看到女兒在受苦，偷偷拿出一筆自己的私房錢幫她解決一部份的燃眉之急，但終究是救急不救窮，往後的日子還是要靠自己走下去。

         丈夫受到的心靈創傷太嚴重，認為一切都垮了，人生失去了鬥志，整整有十年的時間封閉自己不願意接觸人群，也不願意出來工作，情願待在家裡當家庭煮夫。反倒是個性堅強的她回到社會重新找工作，曾經是開過工廠的老闆娘，到如今也只能到小吃店去當幫工，每天從中午工作到晚上，手中煮著一碗一碗的牛肉麵，切著一盤一盤油膩膩的小菜，就這麼靠著微薄的薪資維持著一家人的生計。

         所幸孩子們很孝順，半工半讀完成了學業，畢業之後開始在社會上工作，也漸漸分擔了家庭經濟的壓力。然後孩子結婚了，有了孫子之後，六十歲的她忙碌了一生，終於可以退出職場回家帶孫子了。

         不過老天好像不想讓她閒下來，在一個機緣中，一位師姊帶她進入了慈濟的世界，從此她更加忙碌了，每天要到環保站去做資源回收的整理和分類，經常跟著師兄師姊上山下海去訪貧助唸，每月還要排時間去慈濟醫院當志工，收善款，總之她越忙越高興，在實習了好幾年之後，終於即將要受贈升格為正式的慈濟委員，這是她的驕傲與榮耀。

         受到慈濟師兄姊們的耳濡目染影響之下，她開始改變了自己的習性，為了表示自己是真心大懺悔，她發願以後要開始吃素，大家聽了都難以置信，以前愛吃肉的她，說戒就戒，雖然家人不習慣餐桌上只有素食而沒有葷食，不過還是尊重她的選擇，在家裡就盡量配合著她吃素，畢竟吃素也不是一件壞事情。

           回首一生來時路，她說她的心中只有感恩與感謝！她感謝父母的生育之恩，也感謝養父母的養育之恩，感謝老天讓她的丈夫子女和孫子都平安健康衣食無缺。進了慈濟之後她才明白，原來她一生所經歷過的坎坷與不平，其實是老天爺送給她最好的禮物，為的是要成就她的菩薩道。

          王維有兩句詩「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我覺得她現在的心境已經不是行到水窮處，而是「行過水窮處，坐看須彌山」了！

         她是我的舅媽！一個平凡，卻有著非常堅強生命韌性的女人！

她就是我的舅媽